廖勇和马辉很有些沮丧的离开了。周晟却留了下来,笑吟吟了庞雨半晌,方才叹气道:
“到现在,我才彻底相信了,你们真是不想造反——换了我在你们的位置上,恐怕都要考虑考虑,是不是就此逍遥自在做个土皇帝算了。”
“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招安以后就不能逍遥自在了呢?”
刚才那两位跑来试探,周晟虽然跟在后面,但却一言未发,反而在那脾气暴躁的马辉发飚时从后面控制住了他,显然是在帮着这边的。因此庞雨在他面前也没什么顾忌,说话就比较随便。
“藩镇可不是那么好当的,当年太祖开国,成祖靖难,多少立下赫赫功勋的名臣良将,到如今除了一个沐家偏居云南,可有其他能立住脚的?更何况以反逆起家,割据一方——我大明立国以来,还从未见到过有成功的例子。”
周晟倒是挺博学的,虽是武官,对于大明朝的历史却相当熟悉。说的话也颇为中肯——明王朝的历史上确实从来没有叛逆成功洗白的例子——直到它被叛逆灭亡之前。
而周晟也偏偏正好提起这个:
“刚才廖千户提起的‘四大寇’之说倒不是虚言。我也曾听闻过,最近在京城里确实有这么一说。建州鞑子已是闹了许多年,根深蒂固;陕西流寇虽然是新近崛起,但蔓延极快,眼下已几成野火燎原之势;山东乱军去年刚刚兴起,却已祸乱直鲁数地,直逼京城腹心之地——不过,以我之见,你们若真要大闹起来,这三处恐怕都比不上。”
“……嗯?哈,这么瞧得起咱们?”
庞雨挑了挑眉毛,呵呵笑了,但周晟接下去语调却是一变:
“只是,庞军师,请恕我直言,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了局。当年宁夏哱拜叛乱,播州杨氏叛乱,还有东瀛倭人入寇朝鲜,随便哪一处,气势规模都要远远超过今天的什么‘四大寇’,却依然被朝廷一一讨平。”
“万历三大征?不错,那确实是大明王朝最后的辉煌……”
“最后的?庞军师你未免太小大明了。当时神宗皇帝已是好多年没上过朝,朝中一片紊乱,就这样还能打赢。而当今天子却是英主,又新近翦除阉党,朝中君子当道,由状元郎出任首辅。正是朝气蓬勃的时候,再加上我大明国力雄厚,虽有一时顾不及的地方,但只要缓过手来,终究不是你们占据区区一岛之地所能抗衡的。”
着那周晟严肃认真的样子,庞雨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很怪异的感觉——崇祯是英主,朝中君子当道,反叛势力很快就会失败——这就是崇祯初年民间普遍的法么?如果这时候有人告诉他们:未来那个被他们不起的流贼李自成将会打破北京城,逼得“英主”崇祯孤零零一个人上吊,而一向被视作蛮夷的“建奴”则将建立一个取代明朝的大清,无数大明精英争先恐后向其屈膝投降,他们将会是什么表情?
犹豫半天,庞雨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终于控制住自己,没有拿周晟来做这个试验,还是把话题扯回正路上去:
“那么,老周,你对我们的前途可有什么好建议么?”
周晟既然能说出这些话来,肯定是想法的,不妨听听他的建议。果然,后者立即将手一挥:
“还是那个字:走!不要留在大明疆土之内,只有这样。才是自保之路。”
见庞雨略有惊诧之色,周晟以手指蘸水,在船板上居然随手就画出了南海周边的地形轮廓——来他把王璞弄回去的那份地图研究很透。
“听说你们已经出兵夺取了大员,吕宋,这是一条正道。大明对于自家疆土向来得很重,即使这次勉强同意你们割据琼岛,也不过只是权宜之策,待朝廷缓过气来,肯定还是要想办法对付你们。所以最好不要把琼州作为根本之地,当作一处跳板即可。一旦打下了外面的土地,此地即可弃之。”
周晟的手指缓缓在地图上台湾岛和菲律宾的位置轻点数下,摇头道:
“吕宋,大员,我不熟悉,不过他们在图上的位置,相距似乎远了些,若放弃琼州岛,两处就不能相顾。所以我觉得你们还是应该举兵西向,去安南,夺占升龙府!”
“去越南?上一次老周你也提过,你对那里很熟悉么?”
被庞雨这么一问,周晟脸上显出几分怀念之色:
“确实,在下少年时曾在安南住过许久,对于那边内情知之甚深。安南虽为外邦,风土人情实与我中华无异。当年成祖时甚至一度纳入朝廷辖下,若不是后来因内讧叛离,如今也和云南差不多。而且升龙府距离琼州岛不过一海之隔,你们连吕宋都能夺取,安南自是不在话下。”
说着。周晟又用手指头在船板上多划了几下,把越南位置分成两块:
“眼下安南那边,南方阮氏与北方郑氏正互相攻战不休,生灵涂炭,正是人心思定的时候。前次我曾建议你们去投奔某一方,现在来,却是太保守了——以你们横扫南海夷人的实力,那两方联起手来也挡不住,就是独占升龙府,自立为王,也毫不困难。”
听起来似乎有点意思?庞雨甚有兴味的低下头去,研究了一阵那简易地图,周晟的建议倒是跟凌宁他们有点像,不过凌宁他们见识广,主张避的更远。
“越南那地方,确实跟中原相差不大。所以我们才不想去动它啊——拿下越南遇到的麻烦跟拿下广州差不多,一样有可能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……”
见周晟满脸愕然,显是没听懂庞雨的言辞,后者笑笑,也不多作解释。
“哪,老周,不瞒你说,咱们中间也曾有人提议过远走高飞。索性到大海对面,一片比大明还要广阔许多的新大陆去发展——对外扩张是肯定要进行的。然而,对于我们中的大多数人,毕竟还是不想离开故土,按照咱们那位李老爷子的说法:中原大陆,是我们的根系之所在,不是轻易就能抛弃得了的。”
却不料周晟听到此言后却是满面笑容,连连点头:
“不错,诸位虽非明属,却对我华夏心怀忠义,周某已是确信不疑。而这也正是我提议你们前往安南的原因之一!”
他的手掌重重压在船板上越南地图的位置:
“安南曾为大明内属,后又叛离。朝中有识之士提及时常自扼腕叹息,只要你们能在安南站稳脚跟,届时以外藩之地请求内附,朝廷必然大喜。到那时什么叛逆之说,自然一笔勾销,再也不会有人提起。”
稍顿了一顿,周晟又道:
“黔国公沐家,之所以能够世镇云南,除了历代皆对朝廷恭顺外,主要还是因为当年云南乃大理故土,沐氏将其牢牢置于大明辖下,实是有开疆拓地之功,朝廷方以世镇酬之。你们若想要真正成为一方藩镇,既逍遥自在不受朝廷管束,又不想为人所忌,只有以外藩而求内附,这是唯一可行之路。”
一番话说完,周晟满怀希望注视着庞雨,似乎是马上就想听到赞同的话语。庞雨当然不会这么快做决定,只是笑了笑:
“老周你的建议很有意思,回头我们会仔细考虑的……别这样着我,我只不过是一百三十九分之一,你就算说服我,大伙儿不同意还是没用。”
“庞军师何必太谦,我听说过那个‘委员会’——你们的所有决断似乎都是出自其中吧?而阁下,好像也是其中的重要人物哪。”
还没等庞雨回过味儿来,周晟又笑吟吟说道:
“当然,钱大人,廖千户他们现在还不清楚这些,只以为你光是琼州一府的军师,解大头领之副贰,故此才对你不以为意——庞军师,听我一言:下次可别这么轻身犯险。廖千户身手极高,刚才若真是闹僵了动手,你后面两名贵属怕是抵挡不住……就算加上你靴筒中那支短铳也是一样。”
见对方面露惊愕之色,周晟哈哈一笑。起身离去。
…………
之后的一整个上午,大福船上气氛平淡。没什么人再来找庞雨“谈心”了——估计钱谦益,廖勇他们正在商议下一步动作呢。
而后者也虚心接受了周晟的劝告,老老实实呆在船舱里,没敢再到处乱窜打听消息。就连吃早午饭的时候也没出去,就在舱内解决。倒不是他怕死,只是刚才周晟那番话提醒了他:不要说青史留名的大才子钱谦益了,就连那几个锦衣卫也个个都是人精子。双方蜻蜓点水式的略略切磋一下机锋也就罢了,依仗多出了几百年的见识,倒也能勉强糊弄一下,但若是真接触多了,恐怕会在他们面前露底——对于周晟,庞雨现在就有点这样的感觉。
好在这趟漫长旅途也差不多快要结束,到了中午时分,官船抵达红牌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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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天去外地了,今天补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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